情冢,是为了惩罚无情之人,也折磨有情之人。
到最后,有情无情,都逃不过被锁困其中,不得翻身罢了。
这里为何叫情冢,剑无极不知道。但他大约知道了自己为何会被任飘渺选中。他好像懵懵懂懂地想到了,什么是他没有,自己有的。
也想到了,他与自己的差别,究竟在哪里。
那个问题任飘渺也没有解释下去,他看着剑无极有些了然的表情,便停了话。然后果然听到剑无极再问。
“既然你过不了,为什么不去想能过的方法,而要找人代替?”
他还是没有想通,又或者是不愿意明白。
这世上怎么会有真正无情之人?
难道他......真被这名为比剑,实则证情的阵法困了这么久?
“我与他比的是剑,你用飘渺剑法去破阵,便不算代替。”
“怎么不算,到底不是你自己过的,而且我也不一定能过好吧。”
“所以你必须过。”任飘渺放下指令,再无转圜。
剑无极生出一股气来,铁了心要顶嘴到底,“你逼我也没用,你拿自己都没办法,就更不要指望我了。”
任飘渺忽然神色一动,向他投下一道凌厉目光,含混着几缕杀意。
这句‘你拿自己都没办法’着实令他莫名一乱。
而剑无极不解其意,退了半步提了音调道:“安怎?说不过就生气哦?我说的是事实,你这样看着我干嘛。”
任飘渺不说话,却是他又接着道:“无情剑过不了,你就练有情剑不就完了,这么简单的道理你还这么久想不通,白浪费这么多时间,还折腾得我够呛,真是头壳有问题。”
“剑如何有情?”
这问题突然郑重,剑无极也一下愣了,沉吟片刻,也收了脸上的不屑嘲讽,回道:“用剑的人有情,剑不就有情了?”
“剑乃死物,只不过操控于手,再达极意,也是死物。死物如何有情?”
死物如何有情?
剑无极认真思考这一句,抬起头凝视任飘渺的眼睛,他很想问,那这句话是不是说明你把自己也当作了死物?但不知怎么,他并不愿,甚至有几分逃避去得到肯定的答案。
晦气。
凝看半晌,他心里不耐地暗骂一声,收回了目光。
“我和你说不通,反正现在就是你死也过不了的阵,要让我去死就对了。”
任飘渺似一刹从他闪躲的眼中读到什么,也侧开了眼眉,忽然道:“你不想知道这是谁留下的剑阵?”
“谁?”这个问题剑无极还是可以好奇一下的。
雾气好像越来越浓,升腾到半空,又重重停滞,看得人也不觉心头沉闷。
任飘渺恢复了冷漠淡然,掠他一眼再看进雾谷深处,“就算不用我逼,你师尊的剑阵,你也该亲自一试。”
剑无极骇然震惊!忍不住跨出步子,双拳都已攥紧,“你说,是我师尊留的剑阵?”
“不错。这阵确是宫本总司亲手所留。”
“你还有脸提他的名字。”剑无极怒意极盛,原本好似和他稍微冰释的关系瞬间跌落谷底,“所以,你是过不了他的剑阵,输了又不想承认,所以就杀人灭口?任飘渺,你不仅是变态,而且还真是卑鄙无耻,下作小人。”
他怒火攻心,什么也说得出,也不在乎什么后果了,但任飘渺却并未生气。
“若我真的输了,那他又怎么会死?”
一句话浇灭一切。
剑无极与他再无话可说。师尊死了,这个事实他用了很久去面对,去接受,他自认为已经足够冷静,足够能控制好自己的情绪,却还是在这番话后意识到,自己与他,真正是没有他路,只有死劫。
“好。”他坚决刚烈地赌上一个倔强眼神,“我就让你输得心服口服。”
输,是不是就是死?
这个问题很多时候的答案都是:是的。
但这一次剑无极有自信,自己不会死,也不会输。他也相信师尊不会输给这样的人,甚至在心里对任飘渺产生了一丝讥讽的怜悯。太可怜了,这个家伙。
既输了剑,也输了情。
既不懂剑,也不懂情。
自己会被他选中,只怕既因为是宫本总司的徒弟,可与他相胁一场全无必要的对决。更是因为自己在他看来,是天下间最愚蠢最悲哀的,所谓重情之人。现在再想起他以温皇对自己的威胁,不禁好笑。自己一腔情意,死也甘愿,于他眼中,不过可笑至极,无聊透顶。
任飘渺,无论我是生是死,你都早已输了。他心中尘埃落定,面上也愈发坚毅,取下逆刃握在手中,头也不回地走近雾谷阵眼之中。
他真真不觉得这里有什么特别。
一身警戒着行了好久,感觉已走至这阵眼的中心,却仍什么也没有发生。既无机关,也无剑阵。剑无极心里起了几分疑惑,提剑一挽背在手后,仍不敢掉以轻心。
师尊还会布剑,他是从未听过的。每天听他说起茧子的是那‘剑之极意,剑行有情’云云。
但现在自己偏偏就战战兢兢走在这生死极意之间,有情无情之差。
任飘渺也过不了的剑阵,一定有什么不得了的东西。他一步不敢放松,额上已沁出了细微的汗,一点风吹草动也能引他立时出鞘。
仍没有,他几乎已经在这里走上一整圈,偌大的谷底,走得他小腿都有些发酸,仍没有发现任何机巧。从外面被浓雾隔绝,里面倒是清清楚楚,只是随着时间过去天色已在逐渐暗沉。
地面上找不到,他开始抬望起来去四面山壁上寻。这谷少说千丈,他心想自己若这样找下去岂不是累死了,便拔出了剑,抖出几道剑气往四周去撞。凌厉如风的剑气还不触上墙壁就似散了劲,中途化消了。剑无极一时奇怪,再划几道,仍是莫名消失在空中。
难道因为没有用飘渺剑法?莫不是真这么神吧,他心念转了转,真舞了一招破空飞灭。
这剑招他用着得心应手,竟比他从小练起的无极剑法还顺手顺意,就像他天生就是要学这套剑的。尽管他不愿意也不屑学,但也不得不承认这点。
就在飘渺绝式前四招飞出的瞬间,一道剑气向他回来,于半暗半明的视野中划出一道幽幽闪光。剑无极大惊,不想这阵真是要以飘渺剑法才能催动,再回身快速避开,但那剑光却似将他死死定上了位,无论他怎样腾挪闪躲,都会再掉过头精准追着他而来。
逼于无奈,他被追得无路可退,只能反手一剑和那未明的剑气击上。只一刹的碰撞,他心里忽然收缩翻涌。
这道剑气是,无极剑法!
果然是师尊,他刚稍微揣测,却又有些奇怪,这剑招不同无极剑法的任何一式,比之一剑无极更慢,比之一剑无声更钝,比之一剑无尽更柔。这样力、速、意均无优势的剑招,师尊怎会独独将它留在此处?
话是这么说,但那看似平平无奇的剑却仍没有放过他,短暂相撞后,剑无极退了几步,那剑光无人驱使自然也不受创,不过一秒就又迎着他面门而来。
剑无极不愿和这剑光比试,身形一退再退,心中总有些对师尊不敬的感觉。可不去破解,又怎么能出去?他心下犹疑,回避更慢,顿时被划出一道长长伤口,在左臂上涌出一道血痕。
若是温皇,他会怎么做?
剑无极不禁去想,那个心中完美无缺的人。
任飘渺那么多次,又是怎么做的?他又用的是哪一招,输在哪一步?
温皇的面容后面是接着闪过的任飘渺的脸,最爱和最恨的两个人,也都是天下无双的人物,浓烈矛盾的感情蓦地给他极大勇气。
剑无极不再拖沓犹豫,伤口虽然滴着血,但心思却更专注,手上的剑随着心中剑意自在幻化着,破、空、飞、灭、虚、绝、真、玄。
每道剑出,都在那古朴到几乎毫无变化的剑光上错身而过,无论怎样变幻,都始终再也碰不到它分毫。剑无极凝了凝神手式再起,轻喝了一声:“剑九,轮回。”
转手插刀入地,激起千重剑影,破地飞出。那剑光却不闪不避,迎着这无数道化光剑刃,一意孤行地冲自己而来。
眼看剑已临于面前,剑无极惊地收了剑,后退一脚蹬上山壁,借着力腾上半空,于半空中单手持着剑柄,另一手两指从剑尾一抹到底,“剑十,天葬。”
数十道剑刃环形排布,绕着他的周身发散,他自认为算是应变得洽了,甚至现在这样子看上去,自己使出的倒更像是剑阵,而对面那柄孤零零,单一到无聊的剑反而显得几分可怜。
然而单一即是归一,无聊即是无敌。
那剑无论对上任何剑招也绝无退让,剑无极虚耗一身内力气劲,也奈它不得。只要一收剑,一落地,它就必会再稳准追来。
本来他的大穴,也才解开不过一天。浑身的气息都并不十分顺畅,只是逞着强不愿向任飘渺示弱,也不愿在这里多留一天,不愿......多一天确认不到温皇境况。
他惯会勉强自己的,连生病受伤也总是强压强耐,更不必说这等绝不想输的事情。现在他能使的招已使尽了,内力也耗得差不多,呼吸变快,身法变慢,眼看再躲不过十招开外,便定会被那执着剑光洞穿。
难道,命该如此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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